
这里的车马声在午间格外响闹,但鸟声筑起一道围墙,清脆地击败了车马声对寂静的进攻。我的身旁有一株桃树,树上的桃红已悉数摇落。树枝上,新绿之中,尽是根根扎向天空的突兀花托。桃树下,围着树干底部,紧贴着地面的,是暴雨停后两天的泥土。泥地上,盖着风摇落的桃花花瓣。
目睹这光景,悲伤如山洪初始,压着头贴着地面就冲我奔过来,紧紧地攫住了我。那一霎,胸中积蓄多年的柔软,好似奔腾了整天的海浪,要渐趋平息,但又不得不说点什么。
这润泽的新土使我想起了父亲下葬的那个春天。父亲被安葬在一座小山上。小山的对面,视野开阔,父亲就在山顶偏下点倚山而眠,此后每天接受太阳从左方打下来的亮光,对着群山两边倚立、中间肃然豁空的田野,和旁边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。
父亲前半生走南闯北,而后半生只能禁锢在繁杂不断的劳作中,彻底忘了快意的前半辈子。
当年我上大学时一次开学,父亲大包小包送我到郴州火车站乘车。站内熙熙攘攘,人声鼎沸。父亲一会儿给我买水,一会儿给我买些吃的。遗憾的是,我看不到父亲的辛苦,安然享受他的照顾。我把自己公主般受宠的生活,建立在父亲对女儿的隐忍之上。
父亲提出陪我一起去学校。我照例拒绝了他。父亲没有异常反应。他那逾半百之年显得衰老,却依旧英俊的脸上,始终漾着无条件的温和父爱。
父亲走后很多年,我只要想起这一幕,就止不住泪奔。父亲的慈爱和坚忍,女儿的冷漠和粗暴……使我愧悔当初,心痛如裂。为人父母者不会怨尤自己孩子,然而,子女报偿的机会一旦错过,永不再来。我知晓此生已无机会,于是把这愧悔埋在心底,期盼着:假使能够的话,来世让我为父,他为女。
父亲下葬那天,泥土新翻如桃树下,在绵绵丝雨的浸淫中透着朴质的光亮。父亲的棺椁被放入了墓坑。烧香、鸣炮、盖土……一切停当,雨停了,天也放晴了。父亲彻底归去了,回归了大地。
我有时一睁眼,仿佛便能看到父亲熟悉又慈爱的面孔。父亲年轻时,长得十分帅气。他的才气,与传统意义上的农民身份,很违和。但他依旧毫无身份感地将自己当成了乡野间的一份子。父亲总能有些与众不同的观点,在人群中说起的一些话,乡人在半理解之中,附和他。他其实本不该在这乡野之中,在日复一日的,翻起泥土、盖上泥土、种菜割稻之中,过完他的一生。
父亲幼时丧父。父爱的缺失,使父亲过早具备担当。他获得并担负了起来;他寻找亲子之间的爱,使他在自己骄横的女儿面前,成了一个“孩奴”……
责编:周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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